第一一零章 遥思

云层里坠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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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&nb北梁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，春光便显得分外难得。

    &nb三月三上巳节，明都城外的溪水河道边聚满了看花人，宫中也沾染上热闹的气氛，新裁的裙子和新点的妆面交相映衬，娇艳无比。

    &nb离珠宫外，一名不起眼的宫女掩了门，挎着漆盒走下丹墀，被人给拦住了。

    &nb站在附近的宫女待他们走后窃窃私语起来：“那是陛下身边的黄门吧，头次在太后这里看见。”

    &nb“丹枫碧荷那姐妹俩从浣衣局出来，竟还和没事人似的当差，咱们主子也容得下她们。”

    &nb”碧荷那小蹄子，平时是个锯嘴葫芦，一开口可真有两下，竟能让太后和公主不计前嫌收留！”

    &nb一个嬷嬷意味深长地道：“公主请的张仙人为太后卜了一卦，说殿下今日不宜出宫，所以不能去探望太皇太后了。想必太后是叫碧荷送些汤药吃食去明心宫，这路上若遇见了陛下嘛……”

    &nb遇见了陛下，气也撒不到西宫来。

    &nb嬷嬷念了声阿弥陀佛，“……唉，太皇太后呀。”

    &nb任凭几条宫道外衣香袅袅，鬓影如云，明心宫仍在西北的角落里紧闭大门。

    &nb自古以来皇宫阴气就重，而这一处尤甚，萋萋草木恣意生长，一眼看去几乎如同荒废的院落。

    &nb也难怪，太皇太后数年没有跨出园子了。众人皆知她病的很厉害，只等某日天下大哀，举国同悲。

    &nb碧荷依旧低眉顺眼地走着，手中的食盒却不见了。

    &nb苏桓挂着他习惯性的温和微笑，拎着盒子登上石阶，低头只见阶上苔藓暗生，落叶枯败。

    &nb“禀陛下，有几个黄门早上来谒见太皇太后，到现在还没出来，太后让奴婢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&nb苏桓颔首，“你等在这里，和他们一道回去复命。”说罢让人快速通报，步履显得有些焦急。

    &nb明心宫这么大的场子，却看不见几个人影。碧荷暗暗祈祷他们能尽快出来，拖得越久就越糟糕。

    &nb引路的人见了苏桓，激动得老泪纵横：“陛下！陛下……太皇太后全靠您了！”

    &nb苏桓抿紧嘴唇，“直说。”

    &nb老宫人什么都不顾了，愤慨道：“是离珠宫的人，大清早来搬殿里的牌位，可怜靖北王和王妃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！还有成祖爷爷，也……求老天爷开眼呀！”

    &nb苏桓当即剧烈地咳喘起来，头晕目眩中咬牙道：“让他们当着朕的面把太庙也给砸了，如此才够本事！”

    &nb清脆的碎裂声从暖阁里传来，他撑着双腿，脸庞肌肉抽动，默不作声地掀了帘子。

    &nb“陛下！”

    &nb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慌忙跪下，苏桓巡视屋内，桌台凌乱，地上摆了个大袋子，里面露出柏木灵牌的一角。

    &nb靖北王苏谨之位……

    &nb他面无表情，淡淡道：“皇祖母呢？”

    &nb老嬷嬷拭泪道：“太皇太后和这些人交涉了好些时辰，晕过去了。可怜她那副身子……”

    &nb宫人是沈菁的乳母，年逾古稀，佝偻着腰背送去汤药。

    &nb苏桓轻声道：“你们这几个，是要朕帮你们背负不孝之名？”

    &nb太监们听他语气孱弱，定神辩解：“太皇太后殿下凤体不宁，太后怕她触景伤情，更添心疾，就让某等将成祖爷爷和王爷王妃另请入宗庙。”

    &nb“请？”

    &nb苏桓俯身捡起落了灰尘的麻袋，“朕知晓了，明日早朝会与众卿郑重商议。”

    &nb“陛下！”

    &nb苏桓用袖子拂去木牌上的灰，一件件小心地放回原处。台子上杯盘狼藉，他仿若看不见，眼眸凝视在粗糙的文字上，渐渐地生了泪。

    &nb“陛下。”

    &nb他听不见。

    &nb“某等要回离珠宫见太后……”

    &nb苏桓骤然拂袖，厉声道：“你们还不满意吗？都滚出去！”

    &nb他的命令他们不会听，连他自己动手都要受阻拦。成祖的灵位冷冷地看着他，他无地自容。

    &nb太后容不下灵台上的人，被苏铭篡了位的成皇帝，在战争中死在漠北的靖北王，以及那位早逝的西夜公主。

    &nb太皇太后沈菁当年为大儿子奔丧，从定远带回了他，意图和宇文氏抗衡，先帝也喜欢他，临终前让他登上皇位，与外戚作对。他注定要让他们失望。

    &nb奉命搬牌位的黄门权衡利弊，灰溜溜地散了，飞快地往离珠宫去。

    &nb层层帷幔里忽然传出痛苦的梦呓，苏桓跪在榻前，艰难地唤了一声：

    &nb“皇祖母。”

    &nb半晌都没有回应，老嬷嬷喂了勺药，听得几声咳嗽，药气熏染的帐子里伸出一只瘦弱的手。

    &nb“阿谨……阿谨，是你么？”

    &nb苏桓强忍难过，微笑道：“婆婆。”

    &nb太皇太后勉强支起身，隔着帘子静静地望了片刻，眼前的景物重归清晰，“……哦，陛下。”

    &nb老嬷嬷打起了帷幔，苏桓挪动双膝跪近了些，“祖母今天有没有好一些？”

    &nb沈菁双颊凹陷，眼眶浮着郁青，仍是和蔼地笑着：“陛下……咳咳，怎么有空过来看我。”

    &nb苏桓道：“我把那群太监赶走了，祖母不要担心。您好好养着病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&nb沈菁偏过脸，轮廓依稀含着旧年无双的风华，一袭素袍衬得她宛如风里的柳絮，轻而易举地就会消失在巍巍森然的宫殿中。

    &nb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，很快就能脱离折磨了，苏桓居然有些羡慕她。

    &nb沈菁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，靠着枕头淡淡一笑：“陛下，我眼下时日无多，不能看着你统领朝纲了。”

    &nb苏桓险些支撑不住，极低地说：“祖母大恩，桓只有来生再报。”他的袍脚被水渍打湿，“我还能为祖母做什么呢？”

    &nb沈菁的目光飘忽到很远的窗外，邈邈的歌声从宫殿那一端抑扬顿挫地响起，是她年轻时喜欢听的曲子。

    &nb“又是上巳节了……你还记得么，回暖还在我这儿的时候，三月初三，真雅让人放风筝给你们看……回暖才这么一点儿大，我抱在手上，就想起她父亲，我没有在阿谨小时候抱过他……”

    &nb她灰白的发丝铺在锦被上，好似结了一层冰花，温热的眼泪也融化不开。

    &nb“我的回暖……”沈菁闭上眼，“真想再见那孩子一面啊，十二年，她都长成大姑娘了。”

    &nb她曾经发誓让她最宠爱的小孙女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，永远不用和尔虞我诈的皇族扯上关系，然而十年修一次玉牒，她终究不忍心将那份来之不易的血缘关系割舍——那是她和逝者唯一的联系。

    &nb苏桓道：“祖母，我会保护她的。”

    &nb沈菁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
    &nb她的回暖，现在过得好不好？